Forgive me.
Please forgive me.
吴承恩 ·《西游记》（文笔
九十一回 ·《金平府元夜观灯 玄英洞唐僧供状》
茶罢，唐僧问道：“贵处是何地名？”众僧道：“我这里乃天竺国外郡，金平府是也。”唐僧道：“贵府至灵山还有许多远近？”众僧道：“此间到都下有二千里，这是我等走过的。西去到灵山，我们未走，不知还有多少路，不敢妄对。”唐僧谢了。
少时，摆上斋来。斋罢，唐僧要行，却被众僧并斋主款留道：“老师宽住一二日，过了元宵，耍耍去不妨。”唐僧惊问道：“弟子在路，只知有山，有水，怕的是逢怪，逢魔，把光阴都错过了，不知几时是元宵佳节。”众僧笑道：“老师拜佛与悟禅心重，故不以此为念。今日乃正月十三，到晚就试灯，后日十五上元，直至十八九，方才谢灯。我这里人家好事，本府太守老爷爱民，各地方俱高张灯火，彻夜笙箫。还有个金灯桥，乃上古传留，至今丰盛。老爷们宽住数日，我荒山颇管待得起。”唐僧无奈，遂俱住下。当晚只听得佛殿上钟鼓喧天，乃是街坊众信人等，送灯来献佛，唐僧等都出方丈来看了灯，各自归寝。
……
此夜正是十五元宵，众僧道：“老师父，我们前晚只在荒山与关厢看灯。今晚正节，进城里看看金灯如何？”唐僧欣然从之，同行者三人及本寺多僧进城看灯。正是：
三五良宵节，上元春色和。花灯悬闹市，齐唱太平歌。又见那六街三市灯亮，半空一鉴初升。那月如冯夷推上烂银盘，这灯似仙女织成铺地锦。灯映月，增一倍光辉；月照灯，添十分灿烂。观不尽铁锁星桥，看不了银花火树。雪花灯、梅花灯，春冰剪碎；锦屏灯、画屏灯，五彩攒成。蟠桃灯、荷花灯，雕楼排挂；青狮灯、白象灯，银架高檠。虾儿灯、鳖儿灯，棚前初弄；羊儿灯、兔儿灯，檐下精神。鹰儿灯、凤儿灯，相连相并；虎儿灯、马儿灯，同走同行。仙鹤灯、白鹿灯，寿星骑坐；金鱼灯、长鲸灯，李白牵乘。鳌山灯，神仙聚会；走马灯，武将交锋。万千家灯火楼台，十数里云烟世界。那壁厢，索琅琅玉韂飞来；这壁厢，毂辘辘香车辇过。看那红妆楼上，倚着栏，隔着帘，并着肩，携着手，双双美女贪欢；绿水桥边，闹吵吵，锦簇簇，醉醺醺，笑呵呵，对对游人戏彩。满城中箫鼓喧哗，彻夜里笙歌不断。
有诗为证，诗曰：
锦绣场中唱彩莲，太平境内簇人烟。
灯明月皎元宵夜，雨顺风调大有年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非常非常喜欢的一段。可惜电视剧没拍出来想象中效果的一半。
或许没有人能拍得出来。
用了很多的排比和小短句，读着就觉得节奏很活泼情绪很轻快。让人想起烟花绽放后坠向人间的星火，街边小贩清脆的吆喝，空气里飘游着蜜糖酥饼的甜香味。烛火摇光灯影斑驳照在游人的脸上，环佩叮当的姑娘倚着花窗轻笑，又或者少年郎扬鞭掠过青石长路的马蹄声。
全书中我为数不多的——又或者说唯一一次——仅仅因为俗世的绮丽繁华而感到最纯粹的快乐。
因为这种繁华是属于所有人的，而非专属于某一个高高在上的国王或权贵的富丽辉煌。女儿国的盛宴天竺国的婚礼当然豪奢，那是高位者为了自身欲望而不惜一切物力的结果。但是在那个元宵夜的金平府，“花灯悬闹市，齐唱太平歌”。每一个人都无比欢喜地歌颂着火树星桥的壮美，感念过往那些富足宁静的岁岁年年，并真诚地相信，往后的无数个明天，都一定是同样美好的。
春生夏长，秋收冬藏。年年有余，生生不息。
“灯明月皎元宵夜，雨顺风调大有年。”
所以我后来觉得如来佛真是个坏人。他一定要在师父（或许是人生第一次）真实地感受到这种人间的喜悦的时候，让犀牛精把他抓走。后来四值功曹说师父“贪欢享乐，宽了禅性”的时候我很生气。师父这一生没享过什么普世意义上的福。出生时满月抛江，从懂事起就在佛堂听经悟道。三十岁奉旨只身离开长安故土，十四年里翻荒山恶岭，渡激流险滩。一路上九九八十一难走过来，爱他的有，害他的也有，而那些爱他的大多本质还是为了害他，即便不是，于他而言也多不过是难以久长的人世浮萍而已。
“唐僧惊问道：‘弟子在路，只知有山，有水，怕的是逢怪，逢魔，把光阴都错过了，不知几时是元宵佳节。’”
金蝉子的转世，十世修行的好人，陈玄奘，唐三藏，师父，圣僧，旃檀功德佛。
他明明已经历尽那么多苦难和漂泊，把整十四年的光阴都错过了，佛却不准他在元宵夜看一晚的灯。
不观红尘万种，何来怜世之心。
你又是个什么样的佛。
“三五良宵节，上元春色和。
花灯悬闹市，齐唱太平歌。”
“锦绣场中唱彩莲，太平境内簇人烟。
灯明月皎元宵夜，雨顺风调大有年。”
在那已经过去的无数个元宵夜里，狮驼城的百姓们也曾看过灯吗。
凤仙郡的黎民们也曾唱过歌吗。
火焰山的人们也曾梦见雨顺风调的好时节吗。
比丘国那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孩子的爹娘，也曾真诚地祈求过漫天神佛，泽被苍生吗。
悟道悟的是何道。
神佛又是哪样的神佛。
所以任何说《西游记》“贬道扬佛”的人都会遭到我的强烈抗议。
哪里都没有神佛。
只有孙悟空罢了。
评论